“老師問起長大后的理想,盤旋在他腦海上空的,竟然是一只烏鴉?!?/p>
“喜歡烏鴉,是因為烏鴉長著一雙與天齊高的翅膀。當一道黑色閃電撕開天幕,如鐵如砧的山脊瞬間變得綿羊般溫馴、云朵般柔軟。每每此時,在他安穩如山的表情下,卻澎湃著一條奔騰的大河……”
在這樣的敘述中,《翻山記》第一個故事《達瓦更扎》拉開了序幕。
《翻山記》是自《古路之路》付梓之后,由四川文藝出版社結集出版的筆者的又一部“農村故事集”。
為什么總是往農村里跑?朋友這么問,言下之意,目光“總是”落在農村,視野未免狹窄,而生活是何其雄壯廣闊,一個寫作者理想的狀態是把格局打開。
這時候才發現,從一開始到現在,我時斷時續的業余寫作竟已有十二年之久。而且真的如友人所言,這么多年來,我的筆觸幾乎都停駐于農村,即使偶爾離開,也只是如同到田邊喝了一口茶,偷了一會兒懶,終是又站回了田間地頭。下地要干活,要看莊稼長勢,要講收成。我的耕作說不上勤勉,田地里菜果稀疏,自然也談不上有什么讓人滿意的獲得。但是既然挽起褲腳,扛起鋤頭,出了院門, 這一天、這一季、這一年日子的去向總得有個交代,哪怕只澆得薄地半畝,只摘了倆棗仨瓜,不必非要等到秋后,該劃拉的算盤珠子還得劃拉兩把。
我從大地上抓回,和文字糅合在一起的第一把土,來自大涼山上二坪村。李桂林、陸建芬誤打誤撞去那里教書,把夫婦倆甚至兩個兒子的命運同一個毫不相干的村莊、一所停辦多年的學校嫁接在一起,偌大的中國為之感動。作為鄉黨,那時還算熱血也還是名副其實的青年的我翻山越嶺去給他們獻花,不過只是為了給奔突在肺腑間的敬意找尋一個出口。去了才發現,一束花的保鮮期和他們長年累月的堅守,是一粒沙面對一條河、一棵草致意一座山的虛妄輕佻。是他們內心的豐饒感染了我,是二坪村肉眼可見的變化鼓舞著我。十二年間,我七赴二坪采訪,為夫婦倆也為他們扎根其間的涼山厚土,寫下短短長長的篇什。
若說長篇報告文學《在那高山頂上》是我為記錄他們整整三十余年堅守三尺講臺、堅守他們“不讓大山里的孩子輸在起跑線”的初心與夢想,所寫下的敬意,那么《翻山記》中的短篇文章《涼山少年》則是我在走近兩位老師的精神原鄉時,在那座彝村里發現的夢想腹地。李桂林、陸建芬的學生們,世代為貧困所累,但從沒有放棄過拔除“窮根”的夢想。
二坪之行是時間上的長路,關注蘆山地震災區,則是命運里的深蹲。這里的“命運”指向他者,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居于鄉村。從廢墟上站起,在災難中重生,我的所聽所見所寫,故事都生成在這根藤上。然而正如一棵大樹除了主干還有分枝,他們曾經的憂郁、愁苦和盼望,同樣是我不敢忽視的部位。除此之外,自那時始,我已在自覺和不自覺間,在能否脫貧、何以脫貧的視角之下,觀照他們共同面對的命運,以及作為個體在命運河流中的沉浮。當然不是我有什么先見之明,而是早在2015年底,國家已就脫貧攻堅做出了明確安排,而“三年基本完成、五年整體跨越、七年同步小康”的重建目標中的最后一句,更是與脫貧攻堅的進程設計無縫銜接。
地震發生不久后的第一次,以及時隔三年的重訪,我都在蘆山災區盤桓數月之久。兩次深蹲寫下兩本小書、若干短文?!斗接洝分械摹缎慢堥T故事》,是十余篇來自蘆山災民的“自述”。在磚頭、鐵鏟、挖掘機和攪拌器的合唱中,從恢復重建和發展振興的加法里,我感受著他們生命的韌度、夢想的力量,把撫平轍痕、照亮前路的光芒,向更為深遠的時空傳遞。
自此之后,更多是出于自我安慰與自我激勵,我勉強確認了自己作為一個業余寫作者的身份。
正是這樣一種無關職業的身份認同,驅動著我一次又一次向古路出發。作為一個懸崖上的村莊,在中國的廣袤農村,古路是一個極其平凡又極其特殊的存在。立足它的平凡,照顧它的特殊,記錄下它脫貧進程中的艱辛曲折,刻畫下它嬗變后的身姿和表情,也就由一個幽狹的通道,進入一個歷史的現場。
有了這樣的憬悟,懸崖上的路不再漫長,與村民的共處日日新鮮;有了這樣的憬悟,高密度造訪古路兩年之后,我的根本停不下來的雙腳又一次向著二坪出發,也就顯得自然而然。精準扶貧的大幕剛剛收攏,鄉村振興的圖景又要展開,時代的洪流,劇烈地沖刷著鄉村的堤岸。舊的還沒有完全刷新,新的既充滿誘惑,又因盲盒似的未知和不確定性,帶來更多光和希望,帶來神秘與不安。在這樣的時間交匯之處,在這樣一個有著清晰且深刻的故事主題的鄉村幕景上,正在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,于我,是無法壓制的誘惑。
《翻山記》中《一條路走過的路》,講述的是一條懸崖上的路,如何由窄而寬的漫長征程。從千仞絕壁上的十三道鋼梯,到投資兩千八百萬元的高空索道,孤寂的彝村與熱鬧的世界從此連接在了一起,古路不再是“世界盡頭”。
這些年來,我的足跡并不只停留于如上幾處,而是分布在更為寬廣的鄉里村間。我去了達瓦更扎,一個與天齊高的地方。村支書楊朝軍墊資百萬修筑村道,村道通向牧場,也通向村民讓日子如牛奶飄香的美好愿景。我去了夾金山下的雪山村。村姑田姐別具慧眼開民宿,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成為網紅打卡地。我去了大渡河畔的石棉縣。從1989年開始,牙科醫生楊仕成捐資近兩百萬元,無償資助品學兼優的農村困難學生三四百名。我去了被無邊果園包圍起來的梨園鄉大地村。王天兵曾經窮得叮當響,但是如今,他和村民日子過得如同親手種下的糖心紅富士。我去了窯火熊熊復熊熊的古城村。黑砂重光,不光是手藝人的信心回歸,也是文化和鄉村共生關系的重新梳理。我去了浴火重生的北川縣。駐村干部和幫扶企業一開始是“貓和老鼠”,到后來則成了“魚和水”,關系轉折處,見證情和義。我去了咖啡飄香的南海之濱。在那里,我看到科技之光照耀田野,看到枝頭的果實如心房顫動……
是的,我還沒有回答朋友,為什么總是往農村里跑?然而,或許,我又已經回答了。一場震古爍今的大戲正在上演,生旦凈末,說學逗唱,主題的宏偉,情節的繁茂,節奏的激越,角色的雋拔,舞臺的寬綽,讓如同一粒細沙的你,很難不隨情感的洪峰奔流。這卻不是此情此景下的鄉村對我制造出難以抗拒的吸引的根由所在。
真正的誘惑來自血液源頭,來自遺傳基因,來自一個人對于來路的感恩,對于故土的懷念,來自并非人所獨有的共情能力的鞭策。剛才,談到二坪之行,我曾借樹作喻?,F在,靠在那棵樹上,我為紛繁堪比枝葉的情緒賦形:一棵長在鄉間的樹,枝杈伸過了田坎,它仍是一棵長在鄉間的樹。就算田坎另側還是鄉間,被風吹到空中,飄進城市,撲騰在紅綠燈下人行道上的樹葉,究其本質,依然是一顆來自鄉間的靈魂。種在高樓寫字間精致器皿里的樹和草又怎樣,它們自身,或者往上三代,仍然是鄉土發出的芽,鄉音抖落的塵。
與每年春節浩蕩的返鄉大軍一樣,終歸到底,鄉村養育了過去的我們,還將給未來的我們提供不可斷絕的物質與精神。我們回鄉,在補給和求索,也是補償和回饋。
在不知不覺之中,我成了中國鄉村發展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個篇章的書寫者和見證人。
我還會回去的。不久之后,以及最后。
?。ㄗ髡撸宏?果,系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,著有作品《鄉村里的中國》《古路之路》等)